当前假发票泛滥的原因是多方面的，主要是受利益驱动所致，但也与我国税收征管过度依赖发票、客观上形成对虚假发票的巨大需求有关，其结果既扰乱社会正常经济秩序，也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。
日常生活中，或许不少人都见过“代开正规发票”的名片或是小广告。这些随处可见的“名片”背后，却隐藏着惊人的秘密。
近日，有关方面公开了福建省“1·20”特大虚假发票案的查处结果，共查处假发票5996份，涉嫌虚开假发票5623份，查补税款、罚款及滞纳金3.26亿元。涉及福建省内32家开票企业和27个省、自治区和直辖市的360家受票企业，涉案金额达27.29亿元。
这一假发票案背后的利益链条，是审计署在对福建省进行专项审计时发现并揭开的。审计人员是如何从蛛丝马迹中发现这些违法问题线索的？带着这些疑问，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采访了审计署的有关人员。
小岛上的神秘“建材经营部”
2013年8月至9月，审计署进行专项审计时发现，一个政府投资的项目，其中部分工程在合同中约定由一大型国有建筑公司承建，但实际被整体转包给一家小企业施工。审计署的一位审计人员向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回忆说，这一线索让审计人员心生疑惑。
随后，在对这家企业财务会计资料进行审计的过程中，现场缜密的合同、工整的账簿、齐全的财务凭证、详细的验工计价单，看起来一切也都规范有序。但一张发票吸引了审计人员的目光：这张金额100万元，用于购买钢材、沙石的发票，开具单位是福州市琅岐某建材营业部。
琅岐不是小岛吗？审计人员心里疑窦丛生，问道，“琅岐在哪里啊？”“在郊区，是一座小岛。”该公司财务人员回答。审计人员回忆说，刚巧项目部的墙壁上挂着福州的地图，财务人员指着地图介绍道：“您看，就在这，是我们福建的第四大岛，环境非常好。”
偌大的一个工程建筑项目，为什么舍近求远从一座小岛上的营业部购买沙石、钢材，而且还没有材料的入库验收记录？小岛上的建材经营部有何来历？审计人员经过查询，发现这是一家自然人控股的公司，注册资金只有50万。审计人员前往琅岐岛进行了实地察看，只见几个破旧的小茶馆。
年进数亿的空壳账户
建材经营部不见踪影。这笔钱到底有没有拿去买钢材、泥沙？发票会不会是假的？如果是假发票，钱最后去了哪里？特派办负责人要求审计组：“不能放过任何一笔可疑资金，坚决一查到底！”
审计组由此兵分两路，一组验证发票真伪，一组继续追踪资金去向。
发票组人员前往福州税务部门验证发票的真伪。
资金组人员通过调查发现，这笔100万元货款在到账后的当天，就有98万元直接转入了个人账户。
“如果采购业务是真实的，为什么采购款会即刻转入个人账户？如果是正常经营的建材经营部，资金流应当是从建筑公司流入，向一些大的钢材供应批发商或者沙石厂家流出，留存适当的利润。这种快进快出的手法，更像地下钱庄或者是一种‘过账’的方式。”经验丰富的审计人员向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记者道出了天机。
更让审计人员没想到的是，该经营部一年有数千笔的交易记录，金额高达数亿元。汇入资金方一般是大型建筑施工企业，资金当天就转入个人账户或者是其他贸易公司、经营部的账户。
面对庞大的数据量，大额的资金进出，频繁的资金往来，借助于信息化审计手段，审计人员很快锁定了14家与琅岐经营部相关联的企业。
审计人员告诉本刊记者，这些关联账户有几个共同的特征：资金进出频繁，金额巨大；资金在账户上停留时间短，一般当天进出，账户日均余额不超过1000元；资金大多以“建材款”、“设备租用费”的名义转入后转出到个人或者其他建材营业部、贸易公司账户，未见向建材批发商或者钢材供应商采购的迹象；单次资金转入与转出有少量的差额，每次大约有交易金额1%～3%的留存。
审计人员根据经验判断，这些公司很可能是无真实业务背景，专门从事开票业务的假发票公司。
证据链条浮出水面
审计人员分别查询了这14家企业的相关情况，发现这些企业多为单一自然人控股的企业，年营业额和纳税额都非常少，只有几十万，与公司银行账户巨额的资金流动不相匹配。
但这些疑似开票公司的企业除了工商登记外无法查询到更多的信息，注册地址也是假的，如何查实这起涉嫌虚开假发票的案件线索一时陷入了僵局。
从开票公司无处着手，审计现场负责人当即决定调整思路，从发票的购买方切入。审计人员选取了开票金额较大的一家大型国有建筑企业进行延伸。
当审计人员来到该企业承接的某高速公路建设项目部后，项目部工作人员说老总出差去了，不愿提供相关凭证资料。在审计组的坚持下，项目部如数提供了财务资料。一张张“某营业部”、“某贸易公司”开具的采购钢筋、水泥和沙石等的发票映入审计人员的眼帘。
谈话中，公司项目部经理和会计百般抵赖，表示对假发票毫不知情，是上了建材供应商的当。但在面对购买假发票的资金回流到会计的个人账户，涉嫌公款私存，以及经营部并无实际经营业务等证据时，只得将偷逃税款、购买假发票、套取建设资金的做法和盘托出。
此时，从税务机关调取的关于发票真伪的鉴定也出来了。
2014年1月20日，国家税务总局、公安部和审计署联合部署案件查处工作，决定由福建省国税局稽查局牵头，省公安厅经侦总队、省地税局稽查局共同配合做好案件查处工作，并将此案列入公安部和国家税务总局联合督办案件。
公安机关已经查明12家开票企业的实际控制人，控制犯罪嫌疑人12人，网上追逃2人，其中移送检察机关起诉2人，取保候审1人，采取其他强制措施9人。
堵住税收流失的“黑洞”
“增值税发票有专门的认证稽核比对系统，而普通发票管理相对较为粗放。”审计署有关部门负责人对《瞭望》新闻周刊表示，普通发票假发票泛滥存在多重原因。
一是征税过度依赖发票。“税务机关征收税款过度依赖于发票，但相关的管理手段尚未跟上。”该负责人表示，目前全国普通发票的管理较为粗放、分散，只规定了分类代码和号码的编制原则，但全国各地操作模式不一，票样各不相同，给使用者和监管者辨别真伪增加了难度。虽然已经推行了网络发票机等，但管理效果仍然不够明显。
二是假发票存在着巨大的“买方市场”和“卖方市场”。一些企业经营者使用假发票，以虚列成本、隐瞒利润、偷逃税款，或者虚增营业额、制作虚假财务账证，用于应付各种财务审查。企事业单位和国家机关个别工作人员，购买、使用假发票用于搞小团体福利、套取单位资金，或用于掩盖其违规消费行为。
三是法律缺失。该负责人指出，我国刑法仅规定了制造、销售发票为犯罪行为，而对购买、持有假发票的行为未作规定，“这导致公安机关在查获假发票储藏窝点后，如果没有获取出售假发票的证据，则无法对行为人进行打击处理。”
四是跨省作案难根治。“假发票违法犯罪活动以跨省市流窜作案最为常见，作为发票零散销售地的执法机关，仅凭目前的侦破能力和整治措施，很难将其一网打尽。”该负责人说。
针对这些问题，审计署相关部门负责人为本刊分析指出，需要从多方面堵住利用假发票偷逃税款的“黑洞”。
其一，加强税源管理和跟踪分析。应加强对纳税人的税源管理和实地调查，降低对发票的依赖程度，提高征管质量和效率。加强对用票人的发票用量、税款缴纳情况、实际生产经营情况等的比对分析，发现异常情况。定期对用票的行业和单位进行全面分析和评估，对发现的问题及时检查，堵塞漏洞。
其二，充分利用信息化手段有效提高发票监管能力。2015年税务总局开始全面推行增值税发票系统的升级版，能覆盖增值税专用发票和普通发票，实现在线上传电子底账，为稽核和管理提供了重要手段。他建议，应在此基础上，推行全国统一平台的发票查验系统，利用升级契机统一全部发票，扩大查验范围，强化对发票使用的管理和监督。
其三，加大对发票违法犯罪行为的惩处力度，进一步加强打击假发票的多部门配合协调机制。税务机关应主动加强与公安机关的协调配合，形成有效的联合办案机制，充分利用公安机关的执法力度，打击制售假发票的违法分子。（王仁贵）